歷史的回聲

郭尹初

“歷史創(chuàng)傷場”告訴我們，當(dāng)一片土地所承載的集體情感足夠強烈時，其信息會以某種量子印記的形式留存于時空之中，如同永不消逝的回聲。

——題記

時語輕輕調(diào)整了一下戴在耳廓上的神經(jīng)介入式耳機，這是她用于畢業(yè)設(shè)計的“文物聲景重構(gòu)”項目的核心設(shè)備。它能捕捉特定場域的量子歷史回聲，并通過神經(jīng)信號轉(zhuǎn)譯，讓佩戴者“聽見”物品深處殘留的情感記憶?；疖嚧巴猓吧w逝，她在平穩(wěn)的行駛中沉入夢鄉(xiāng)。

夢境并非空無。耳機似乎被動捕捉到了一個極其強烈的、悲傷的信息場。一片漆黑中，鮮紅炸開?？粗@些鮮紅，時語無助地抱住了自己。

“我明明生在中國，如今卻漂流海外，無法還鄉(xiāng)！”帶著數(shù)據(jù)破損般的雜音響起。

“他們不管不顧地將我搶走，最后卻又不懂珍惜?！绷硪粋€聲音更為清晰，仿佛直接傳入她的聽覺神經(jīng)。

更多聲音涌現(xiàn)，它們的痛苦與悲傷在信息場中共振，最終匯成憤怒的浪潮。時語感到自己的意識幾乎要被這龐大的數(shù)據(jù)洪流沖垮。在崩潰邊緣，她猛地驚醒，耳邊的余響仍未散去。

“不是夢……是強歷史情感印記！”她立刻意識到，設(shè)備可能鎖定了源頭——圓明園。

回想起之前為完成畢業(yè)作品搜過的擬人化文物聲音，時語若有所思。

“尊敬的游客朋友們，北京站已經(jīng)到了……”

思路被打斷，時語無奈嘆氣，拿起行李下了車。選擇北京作為第一站，是她的小小心思——想把中國的首都當(dāng)作起點，為旅行開個完美的頭。

走出站臺，她先去預(yù)定好的民宿。整理好行李后，她直奔圓明園遺址。手中的場域強度掃描儀在踏入西洋樓區(qū)域時，讀數(shù)開始瘋狂跳動。當(dāng)她將手撫上冰涼的石雕，試圖進行觸媒式深度感應(yīng)時，異變發(fā)生。

掃描儀發(fā)出過載的尖銳鳴響。周圍的時空視覺信號開始扭曲——這是理論上存在的“時空拓?fù)淙毕荨?，一種時空的意外褶皺。強大的引力梯度將她拽離地面，周圍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鏡面，下一刻，她重重摔落。

不知過了多久，臉上傳來冰涼觸感。她緩緩睜眼，看見陽光鋪撒，園中景物披上一層淡淡薄霧。光線斜斜穿過西洋殘存的拱門，在斑駁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光斑。漢白玉柱礎(chǔ)半掩在枯黃野草叢中，浮雕上的纏枝紋雖仍有昔日精致，卻早已失去未經(jīng)歷史創(chuàng)傷的完美。秋風(fēng)掠過，幾片早凋的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斷垣上，沙沙輕響。

一個長相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女子出現(xiàn)在眼前，只是對方身著華裳，長發(fā)用步搖盤起，一副古人打扮。

“姓甚名誰，為何暈倒在此處？”

“時語?！?/p>

那女子震驚地看向她，眼中滿是不解：“你與我長得一樣，怎姓名也相同？”

時語忍著疼痛坐起來，沒有回答，反而問道：“現(xiàn)在哪年？”

“1860年?！?/p>

時語嘴角勾起一抹笑：“你我并非一處的人啊?！?/p>

“什么意思？”

她不解地看向時語，杏仁眸中一片寧靜與困惑。對方的震驚在情理之中。時語快速看了一眼手腕上已然黑屏的多功能傳感手環(huán)，冷靜地說：“我來自2160年。我通過一種……時空場共振，被拋到了這里?！?/p>

“那時空共振又是什么？”

“那是時空扭曲帶來的非自然現(xiàn)象。物質(zhì)和能量在特定時候?qū)r空造成彎曲，導(dǎo)致時空變形，產(chǎn)生亂流。人類被卷入其中時，就會被帶到不屬于自己的時空?！?/p>

“所以，你是另一個時空的我？”

“對?！?/p>

良久沉默后，時語打破安靜：“你帶我逛逛這里吧?！?/p>

“你們那個時空沒有嗎？”

回想起早上看到的殘垣斷壁，時語眼中光暗了暗，忍住心中酸澀，搖了搖頭：“沒有。”

“真可惜，這么美的地方居然沒有。走吧，我?guī)愎涔洹！?/p>

兩個不同時空的少女并肩走在碩大園林中。未來的時語強忍心痛，悄悄啟動手環(huán)的緊急備用能源，開啟了全息影像記錄功能，將眼前的一切盡可能保存下來。

夕陽將余暉傾瀉在水面上，數(shù)百道金暉鋪展，與蜿蜒曲橋、錯落亭臺互相映襯，韻味十足。湖心島上的蓬島瑤臺被染成琥珀色，琉璃瓦折射出天然光澤，仿佛天仙無意間掉落的法器，有著不屬于凡間的貴氣。遠處福海泛著光，倒映岸邊垂柳婀娜身姿，風(fēng)吹過處，柳絲輕撫水面，攪碎一池流霞。

時語望著這個近乎完美的地方，只覺心臟如萬蟻啃噬般疼痛。這本該是舉世傳奇、流傳千古的奇跡，卻在不久后葬送，從此世間再無此繁華。

見她一臉難受，對方扯了扯她的衣角，擔(dān)憂地問：“你怎么了，要不要休息下？”

時語搖頭，望向快要落山的夕陽：“帶我去看看大水法吧?！?/p>

“好?！?/p>

夕陽下，她們走向那里，余暉將影子拉得很長很長。

忽然外面?zhèn)鱽硇?，時語心感不妙。她伸手去拉對方，卻發(fā)現(xiàn)手穿過了她的手背——原來自己只是高維信息投影。無奈之下，時語出聲叫住她：“今天幾月幾日？”

“10月18日，怎么了？”

心中那個日期被說出，時語頓時慌了：“快走！”

她發(fā)瘋似的去推對方，身體卻一次次穿過。淚水流下，對方看著時語的樣子，雖不解卻仍關(guān)切：“怎么了？”

“說不清了，快走！”

時語已經(jīng)崩潰，不顧身體只是投影，不停地去推她。

轟！

原本緊閉的園林大門被撞開，一群金發(fā)碧眼的人闖了進來。他們手持火把，腰佩刀劍，如同野蠻人般四處翻找搶劫。

“快躲起來！”

時語趁他們還沒看見，趕緊讓她藏好。

“他們是誰？”她害怕地縮起身子看向時語。

時語望著遠處那些人，淡淡吐出四個字：“英法聯(lián)軍。”

準(zhǔn)確答案卻只換來她眼中迷茫：“英法聯(lián)軍是什么？”

時語不再說話，只是坐在她身旁，伸出手虛放在她的手上。后者雖不解，卻也沒多說，靜靜坐著。

良久，時語站起來走出藏身處。對方躲在箱子后瘋狂示意她回來。時語感受到視線，笑著擺手：“我沒有實體，他們傷不到我?！?/p>

她一步步靠近那群匪徒?？粗麄儩M是污穢的雙手直接觸摸文物，心中烈火燃燒。時語沖上前，身體穿過一件件被玷污的文物。她無法阻攔，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點點毀掉這個奇跡。

“??！”

身后傳來驚叫，時語回頭，看見她被兩個官兵從藏身處拖了出來。

“不要！”

時語向那里跑去，可跑得再快也比不上手起刀落。下一秒，她被封喉，那雙漂亮的杏仁眸中的光，漸漸暗了下去。

時語沖過去想抱住她，身體卻穿過虛影，看著她倒在地上。血液不斷流出，時語拼命想用手捂住——終究是徒勞。

淚水順著臉頰滑落，與地上鮮血混成一團。

她眼睜睜地看著火把舉起，看著珍寶被搶，看著另一個“時語”倒在血泊中。那個瞬間，她感到佩戴在身上的設(shè)備殘余部分傳來劇烈的能量波動讀數(shù)——憤怒、絕望、痛苦……這些強烈的情感能量如同實質(zhì)，與沖天的火光一起，被刻錄進了時空本身，形成了那個在未來將她吸引而來的、強大的歷史錨點。

一團火焰在角落慢慢燃起，愈加猛烈，直到燒滿整個園林。時語在這場大火中，緩緩閉上了眼。

耳旁，有文物想要還鄉(xiāng)的聲音，有難民充滿痛苦的慘叫；腦海中，有她害怕縮成一團的樣子，有匪徒搶走文物、殺害人民的身影，有圓明園未毀滅時的景象。

她在熊熊烈火中失去意識。再次醒來，已是在2160年的醫(yī)院。醫(yī)生告訴她，她在圓明園遺址因暴露于未知的高強度時空漲落中暈厥。她攜帶的設(shè)備大部分燒毀，但核心存儲單元卻意外保留下一段極其強烈的、混合著視覺與情感的“場域記憶數(shù)據(jù)包”。

時語走到窗邊，將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。她調(diào)出個人終端，日期顯示：2160年10月18日。

她無聲地落下淚來。那場大火，那些呼喊，并不僅僅是歷史。她親身經(jīng)歷了它們被鑄刻進宇宙記憶的那一刻。她帶回來的，不是冰冷的數(shù)據(jù)，而是一道來自過去的、永不愈合的量子傷疤。

“歷史的回聲，從未停止，”她輕聲自語，“只是我們，終于擁有了聽見它的技術(shù)，也背負(fù)了這份記憶的重量?！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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